宫里的膳食在呈给帝王或是皇子公主前，均需先由专人试毒以确保安全，是以当这些摆盘精致的佳肴美馔被送上桌时早已彻底凉透，遑论享受最多只能拿来果腹罢了。再加上不知从哪一朝帝王开始流传下来的每道菜最多只能用三口的规矩，这一顿午膳实在吃得如同嚼蜡。
饭菜很快被内侍宫女撤下，父皇才终于开了尊口，道，“今天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要交予你去办。”
我微微颔首，没有开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对户部的捐纳制度你知晓多少？”
大昭现行的捐纳亦是沿用自前朝，即以明价买卖部分官职、贡监生资格等，先祖皇帝念在战后国库并不充盈便未主动取消这一制度。早在先帝在位时，便几次三番重修过可捐官位的范围，到现在捐纳的影响力早已远不如前。
我如实将自己知道的部分一一道出，父皇听罢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后，复又继续说道，“前几日京城商贾大户王家大少爷王盛向京畿府衙告状，声称自己花大价钱买了个贡生资格，时隔月余却至今没能被落实。国子监每年十月开学，除了原来计划录取的贡生以外，每年可接受捐贡生两名。可据朕所知，这名额早在今年初就被定下了，王家只消稍加打听便能知晓的事，怎会待到现在才发现情况有异？”
捐贡虽算不上是件多光彩的事，可于商贾世家的王家而言，能出个贡生显然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偏偏如今花了大把银两还什么都没捞着，王家兴许根本没有考虑太多旁的因素便一纸诉状把苦情告到了京畿府衙，殊不知自己将要为敌的不仅是区区一个捐纳局，甚至可能整个户部。
“如此说来，只怕是捐纳局里有问题。”
“从贡生到改捐、指省，每年汇入捐纳局的账目数字都相当可观。现在看来，最后到朕手里的结果早已不知被谁扒了几层皮。”父皇的话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不悦，显然对于捐纳局不满已久。
“所以您是想……借此机会将捐纳局好好整顿一番？”
“整顿？不，是废除。”
我没想到父皇的态度竟会如此决绝又果断。
“捐纳得来的银两亦是充盈国库的源来之一，亦是部分朝臣谋取暴利的筹码，这等腐败至极的制度于如今的大昭而言必须铲除，只是想要将这棵根茎深种的大树连根拔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就现阶段而言，朕并无公开的意向。”
我不禁开始暗自琢磨这馅饼为何会突然砸到我的头上。
正如父皇所说的那样，捐纳局由来已久，即使想要废除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之事。再者若由我来负责此事，我势必要更深层次地接触到朝廷里的利益牵扯，印象中这并不应当是父皇乐见的发展。
“怎么，有问题？”也不知是因为我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维以致于忘记控制好面部表情，还是父皇从我的沉默中读出了些什么，他抬眼直直地看向我出声问道。
明明我对于他人的外貌极其钝感，却不知为何就是非常清楚地记住了眼前人的那双眼睛。父皇的眼型偏细长，眼尾略高于眼角，放到普通人身上少不得要被夸赞上几句的凤眼，却因着他那与生俱来的高傲和气势无法轻易用“漂亮”二字去形容概括。深沉如广袤夜空的瞳色明确了黑与白的界限，他的眼底敛着浅浅的光，神色淡淡地，正在耐心地等着我的回应。
我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极尽全力催促着自己集中精神，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没有”。
大约是我这窘态逗乐了父皇，他的脸上竟浮现出几分几不可见的笑意，“关于捐纳局一事，你且先好好想想，该从何入手，又该挑哪处去细做文章。朕不要求你将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但最迟五天后，朕要见到一个初步的方案。”
捐纳局隶属于户部，而户部尚书卢璋因为早年承了外翁不少人情，至今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左相派。且不论户部内部情势如何，若身为尚书的他要推说自己对捐纳局事宜毫不知情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如今我能盼的也只有他不要贪太多而已。
一边感叹着这种夹缝里求生存的日子实在太难过，我一边应下了父皇的话。
出了御书房还未走多远，我便听见身后传来了知喜气喘吁吁的声音。驻足回身望去，只见他拎着个食盒在我面前止了步，说道，“皇上见方才的饭菜不合殿下口味，担心您晚些时候饿着，特命老奴去取了些甜口的点心来。都是江南那边招来的厨子做的，味道定比光禄寺送来的好。”
我微微低头盯着他手上的食盒，脑海中只剩一片混乱。
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告诉我，对食物不能有喜恶。
身为一名皇储，更是应当如此。
是以早前在相岳城被父皇撞见一整桌甜食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因此对我失望。可转念想想从未对我有过期望的人又怎会莫名生出那等情感，再加上父皇确实并未作出多大反应，我也就随波逐流将此事翻了篇。
谁想时隔多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被提起。
偏偏，父皇似乎并排斥我对甜食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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