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哥哥，你没事吧，我还是下来吧。”焉然忙跳下来扶着关雁声。“我，没事……就是刚才串吃得有点多……”关雁声找了个拴马桩坐下，打了个嗝。“你也没吃多少啊，”焉然帮他捋了捋后背，皱眉道：“你就怕大哥怕成这个样子？他到底对你做过什么啊？”“乐儿，你还小，不懂，”关雁声摇摇头，“只有男人才知道哪个男人可怕的。”“行了啊你，别顺杆爬，大哥到底怎么你了，前几年就是，你一听到他要到外省去，看把你给乐的。”“他没怎么我，”关雁声隔着衣袖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给焉然看他腰间挂着的一块紫檀腰牌。那块腰牌有些年头，外面出了一层包浆，然而能看见腰牌底部有几处别扭的纹路，像是木头从中间掰断以后的茬口。“你看见这个茬口没？”关雁声指着上面，“这块木头，就是大哥打我打断的第一根戒尺留下来的，我把它刻成腰牌戴了十好几年了。”“胡说，”焉然戳了关雁声眉心一指头，“大哥说那不是他打断的，是你锯断的。”“不是，第一根是他打断的，后面才是锯的。”关雁声把腰牌系回去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腰牌就是他捡了打断的戒尺给我做的。他说了，他不能总在我身边盯着我，就把打断的戒尺刻成腰牌，让我戴着，时时自省。你说这种人我能不怕吗？”“那你到底还是戴了嘛，一戴还戴了十多年。”焉然拨弄了一下那个紫檀腰牌，看着它晃来晃去。“那时候你还小呢，他出去当官的时候你不也是才十六，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他肯定也打不动你了，你多想想他对你好的时候，少想想他打你的时候，你日子就能好过一些。”“只能这样想了。”关雁声叹气，此时有卖炒栗子的经过，焉然眼前一亮，叫住了问时，才知道没有热的栗子了。关雁声便多付了些银子让炒栗子的现炒。“雁哥哥，”焉然悄悄拉一下关雁声的袖子，“太麻烦了，等我们回去让茶房做桂花栗子送来好了。”关雁声摆摆手，等栗子炒好了，让焉然捧着暖手，取一枚栗子在手里仔细剥着道：“吃东西这种事儿，不光是那口吃的，还有吃东西时候的那个心境。就比如说吧，”他剥好了栗子喂给焉然，“这时候灯火阑珊，天也凉下来了，沿街走着，买份热的栗子，不紧不慢地边逛边吃，这个高兴劲儿，等回去了再让茶房做好了端上来也就没有了。·”焉然嚼着栗子点点头，吃过之后问道：“雁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鬼市呀？”“就现在。”关雁声把栗子壳丢在一个小花坛里，又把它踩下去，让焉然拉着他的袖子跟紧了他，出了御街往北走去。
鬼市在北茶肆街，恰好与南茶肆街依着御街相对而建。南茶肆街是临安城文人们的寒士街，而北茶肆街却是有钱人常去的地方。而在南宋残灯末庙的时节，这个地方每到三更以后，便将繁华隐在了夜幕之中。街上支起一个个摊子，然而摊子边上并没有人，货物平平整整放在油布上，旁边一个漆盘，另有一盏磷灯，一只铜鼓。买货的人点着绿幽幽的灯，在摊上挑着货物，出价便是将银子放在漆盘上，击一声铜鼓，之后退到暗处，而卖家若是对价格满意，便收了银钱留下货物，不然便不动漆盘上的银子。由于买卖双方并不见面，且都点着磷火的灯笼，远望有如鬼火，故而称之为“鬼市”，而这样的交易方式因不必出面，便受到了那些经济上捉襟见肘而又想勉力维持体面的落魄公子们的青睐。他们白天饿着肚子，茶钱却是不肯省的，抿着茶水吟诗作画，黄昏回家之后便翻箱倒柜地搜刮出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送到鬼市上变卖。因此鬼市上的行家，时而能捡到一些价值连城的宝贝。
除了他们之外，鬼市上也有不少销赃的亡命之徒。焉然一进去便皱皱鼻子，同关雁声耳语道：“雁哥哥，这里有股味儿。”关雁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虽然一直在四处张望，然而并不是一家家逛过去，而是像查找门牌号一样一路往前找着什么。走到集市正中的一个摊子前面，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月亮，伸直了大拇指比照了一下月亮的方位，之后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后连看都不看摊位上裹着白绢的那一团东西，便将一沓银票放在漆盘里，拿一块石头压上，敲了三声鼓，一轻一重一轻，之后便领焉然退到附近的一个廊檐下面躲着，又三声鼓响之后，他再去看时，银票已经不见了，那团白绢包着的东西还在。关雁声拎起摊位上油布的四个角，将那团东西又包了一层，这才揣起来，领着焉然不作停顿便离开了。
关雁声出了北茶肆街后，从鼓楼后边出来一个裹着黑斗篷的人来，个头不高，走路轻飘飘的。他到了方才的摊位前，从斗篷底下伸出一只雪白的小手来提灯，这只手手指还算纤长，但是掌心是肉鼓鼓的。他拎着灯，又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便往北茶肆街的另一边去了。然刚走出不远，便听得有人同他道：“少侠，有生意，做吗？”他耳朵尖微微动了一下，继续向前，直走到斜前方一个一身青衫的瘦高个前面，抬头看着那人。那人向他点头致意，便看见阴森森的黑斗篷底下，罩着一张有些孩子气的小脸。与这张脸一样有些孩子气的，是他的郑重其事地说出的那句话：“这位，您坏了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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