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陈萍萍坐在轮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局面，会说出这种近似教育口吻地，还有些温和，甚至是慈祥的话来：“你现在年纪还小，没见过多少人，才会觉得我……很好。你应该……”
“不，相信我。”周愿打断他，“我见过的男人，绝不比你陈园里的那些美人少，甚至可能还要更多。”
陈萍萍：……？
他都无力去想她为何会知道陈园和美人了。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怀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来找她谈话，又为何要与她谈论感情问题。
他不该被这种东西困扰。
“好了。”我们伟大的鉴察院长终于回过味来，换了话题，道，“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神庙为什么要杀叶轻眉。”
小姑娘怔了怔，眼里的光转暗，神色再度归于平静。
这样就对了。
柔软脆弱的肚皮不应该对谁都敞开，应该收起所有的依赖，亮出锋利的爪牙，提起满身的戒备。
这样才能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中活下去。
她应该这样对他。
“神庙是个傻的。”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他，语气还有点恨恨的，以至于陈萍萍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觉得她好像是在骂自己，“它奉命守护人类，但是基于上一次人类灭亡的记载……”
陈萍萍震惊道：“上一次人类灭亡？”
周愿笑了，带着点狡黠，像只小狐狸：“又一个问题。”
陈萍萍：“……你继续。”
他不问了。
周愿满脸都写着“你好没劲啊”，道：“反正它觉得限制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助于保护人类不被灭亡。而叶轻眉的出现反而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它觉得她威胁到了人类的安危，就要把她干掉。”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为了保护人类而杀/人，蠢不啦叽。”
陈萍萍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但他能理解。
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庆国，为了大局，为了朋友，为了人类中某个特定的集体或是特定的人。为了这些，他也会杀人，甚至连自己的国人也能算计，从不犹豫，从不心软。
神庙中的那个神，也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像他这样的普通人类也会做的选择而已。
可神明不应该是这样。
在他的眼中，神明若真实存在，那该是伟大的，包容的，充满怜悯的，不应该像他们一样，做选择，杀人，犯下罪孽，如同堕落于世间，如同一个平衡人间的刽子手。
高高在上，却充满罪恶。
这样的神，和陛下，和他，和每个位高权重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许久，陈萍萍回神，露出一个笑：“好，多谢你的解答。”
“要走了？”周愿知道他一直想要和她保持距离，这一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约都见不上面了。
她自然不想让他这么早就离开，将桌上写到一半的那叠纸递给他，变着法子要他留下来：“看看这个？”
陈萍萍顿了顿，伸手去接那叠纸：“这是什么？”
“是冶铁技术。”周愿道，“庆国的冶铁技术还不太行，制造出来的铁简直了，我给总结了一部分，打算把我所能得到的，现今技术水准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写出来，再出本书。”
陈萍萍皱了皱眉。
他快速翻看了几页，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之前说过，神庙追杀叶轻眉是因为她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那你呢？”
周愿笑了起来：“你关心我啊？”
陈萍萍：……
或许他刚刚就该走了。
留下来干什么？造孽吗？
周愿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心我就直说，我要是不聪明察觉不到你的关心，那多不好啊。”
陈萍萍：……
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调戏了。
他将那沓稿子放在床边，冷着脸抬高声音：“影子！”
门外，守在门口的季二就见角落里的影子动了动，往这边走来。
玩过火了，周愿连忙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又忽然皱起眉，隐忍地抿了抿唇：“唔……”
搭在腿上的指尖动了动，陈萍萍下意识地往前凑了些，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没说。
话虽然没说，可眼里那薄弱的担忧还是被周愿捕捉到了。
她有些吃力地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声音有些飘忽：“打个商量，陈萍萍。”
门外，影子突然又站住脚步。
季二觉得这位影子大人有点疯。
陈萍萍不知道这小姑娘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提前做了个心理准备，才温声道：“你说。”
“好好照顾自己。”周愿从仓库中摸出一瓶药丸，给自己喂了一颗，又换了一瓶药丸，扔给他，“你要珍惜你自己，相信我的眼光，你值得这世间一切好东西。”
她琢磨过很多遍。
陈萍萍的生平，陈萍萍的结局，陈萍萍的计划。
一个人的所思所想，你是可以看他做的那些事情来琢磨的。
虽然感情上她很吃叶轻眉的醋，但理智上她其实很清楚，陈萍萍能为了叶轻眉不惜此身，重义轻身，说到底是还是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自己不配。
这个封建社会给人分了三六九等，这份观念刻进他的骨子里，在他身上留下伤疤，把他变成异于男人与女人的异类，让他自己就先轻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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