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过是入了初秋的天气, 却陡然间凉了起来, 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匕首将季节一刀切开, 明明前一天还能感觉到夏天的尾巴, 第二天起了床便觉秋意袭人, 连空气中都满是秋天叶子的味道。
清晨时分没了从早到晚烤人的温度，街道上的人反倒比盛夏时候还多了许多。升斗小民匆匆营生, 忙忙地开始了一日的生计；绿衣年少达官贵人，仍是列坐高楼, 笙箫短长，歌舞翩翩，放眼望去，依然是一片馨和繁华, 歌舞升平——未见得与往日有半点不同。
但这之中却只有一个人在这秋日的街头有些格格不入，他一如往日一般健步而行, 但神情却分外萧索，让人乍一眼看去, 却只能猛得念起“落落寡合”的味道。
“展大人。”街边的店铺里，有女人把临街窗户的整扇帘子掀了起来，就那么直接敞开了叫卖起来, 一看到沿街而来的那身熟悉的红色官服, 隔着蒸屉中滚出的白色蒸汽，便远远喊了起来。
本不过是营生小民, 纵然早就听说过开封府的包大人素有清名, 但和官家打交道的事情却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若不是因为这几个月开封府中有个长着大眼睛的少年似乎格外喜欢他们家的三鲜莲花酥, 常常拉着展大人过来，他们也万万没想过会结识这样一位人物。如今倒是熟悉了，三五时见到了自然要殷勤些招呼。
那边的脚步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抬步走了过来。
“展大人。”女人回了娘家不短的时间，难得回来就见到贵人，不免欣喜，一面招呼着一面手脚麻利地用纸包了几包莲花酥，递到展昭手中，却才猛然见到展昭左臂官服中隐隐可见包扎得层层叠叠的，左手始终微弯在身侧，不能动弹，不由愣了一下，有些惊愕。但身份悬殊，她自然不好多问，便赶忙地递了东西过去。
听到女人的喊声，后房忙碌的男人便知道是谁来了，也赶忙奔了出来，忙不迭地陪着随便说上两句——但今日的展大人却只是淡淡的，似没了往日的生气。不过是两三句话的寒暄后，女人便忽然问道：“展大人，府上那个大眼睛的小哥儿今天怎么没来……”话没说完，桌子底下已被男人狠狠捅了捅，瞪了一眼。
掂了掂手中的纸包，展昭淡淡的笑容中有种难言的涩意，却只是轻轻抿了抿嘴，递过几枚铜板，转头离去。
“你个烂嘴烂舌的！”待展昭走远些，男人才跺着脚责骂，他急急忙忙赶出来自然是怕怠慢了贵客，但也是怕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乱咬舌头，却还是被她一句话踩个正中。“那个小哥儿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听说是被什么乱匪杀的。”
“啊！”女人也忍不住惊叫一声，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唉，没啥可说的。这看似太平盛世的，乱匪不还是一样杀到天子脚下了？连展大人都伤那么重，不过一两个衙役，哪儿跑去啊？知道那么多干吗，干你的活去。”男人嘟囔着训斥了几声，又回去后面忙活去了。
女人也没念过书，只是隐隐觉得男人的话哪里似乎有些……有些不中听？她不会表达，自然也不知道哪里有些怪，想了半晌，却只是觉得有着那么明亮眼睛的孩子，居然真的死了，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但她也只是叹了两句，很快便有客人上门，便自顾自地忙碌去了。却不知怎的，在忙碌的间歇，还是陡然想起来——
居然已经快两个月了……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展昭刚刚踏进府衙，一片梧桐叶子飘忽着落在眼前，让他收住了脚，却不知是怕踩到了叶子，或是怕想起什么来。
居然已经快两个月了……
他甚至有些不想分清，自入缚心阵的那一刻起，到底哪些是幻觉，而哪些又是真实？一番阅尽人间事，见了生老病死，看了爱恨别离，品了怨憎相汇，最终却是一切苦求不得。王公贵族又如何，权倾朝野又如何，手握四方又如何，一匣棺木掩去——多年后，谁还会再记得？
虽有素尺护身，但那一战之后，他常常噩梦惊起，却不再如七年前的自己一般，出门舞剑于庭——月辉星明的夜里，真的曾经有过痛快淋漓的比武吗？朝日初升的清晨，真的曾有人并肩而坐把酒言欢吗？若是否认了这些，是不是也能否认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但终是有一处明明白白地彰示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那一间小屋，如同他曾经承诺过的一般，始终都干干净净地那么留着，常有人不自觉地就去打扫了。但他却常常就在窗外看着，看着临窗的桌子上仍然放着那身红蓝相间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上一柄断为两段的剑，血迹斑斑。
“展大人，”两名黑衣校尉急忙忙地沿路赶来，猛然将他从沉思中惊醒。“展大人，大人和公孙先生在书房正等着您呢，据说是要商议半月后皇上于金明池设秋宴一事。”
又是一年秋宴了，虽然不像春宴那样向百姓开放，应该也是热闹非凡，若是能带他去，想必他应该也是会很开心的吧——这些日子，展昭似乎也有些习惯了这样情不自禁的想法，然后再用一种忍到极点的沉重一点点咬牙压抑下去，任由心上那处伤口拢了又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时时让自己不能忘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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