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陈旧的木门随着干涩的“吱呀”声音被推开, 门上簌簌落下的尘土在小窗口中射入的光柱中肆无忌惮地乱舞。一个身影慢慢地挪进来, 停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仰头看着少年安静沉睡的脸。
相隔四年了, 她终于又能这样心无旁骛地仔细看着他——没有了当年那样的神采飞扬, 青竹的脸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更衬得他脸颊和身上的暗红色触目惊心, 看了半晌，她竟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去触了触他的脸, 仿佛要努力温暖那一处冰冷。
“展大哥已经冲出去了，你不用担心。”她柔声抚慰道，仿佛他还能听到一般。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冰冷的脸颊，只留悲愕。错了, 原来她始终都错了——她本以为自己是恨他的，恨他的谎言, 恨他的绝情，恨他在阵中对自己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可是当他真的倒下的那一刻，她的头脑里已是一片空白。而此刻相逢，她能记起的, 却只有那惊风密雨中飞掷而出的一剑, 还有那灿若朝阳的笑容——也许恨他，只是想念他的另一个说法。
若是此刻他醒着, 又会说些什么, 一定还是那些会惹人生气的话吧——可是若是他再醒不过来……二十四个时辰啊, 究竟已经过去了多少，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仿佛没有听到门外忙乱的嘈杂声，桑音右手一扬，已将裹住参商琴的第九幡反覆在青竹身上。
素手轻抚，弦音清唱，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对负心郎仇恨入骨的莫师祖却要呕心创出这第九幡，才明白为什么师父那夜夜哀弦等待的是什么：
“冷琴未语忆不分，红尘旧梦记难真。
孤山怎埋三世曲，错倚音侣误终身……”
“桑音！解决了那小子……”木门“咣”地一声被人撞破，段无方一脸张皇地冲进来，身后还寸步不离地跟着眼神闪烁不定的赵瑞。即使不用明说，他们也都明白，展昭已逃逸而去，此处已不是久留之地。但段无方弗冲进来，刚说了一半的话，一眼看到青竹身上反覆的白幡，又听琴声悲戚异于往时，心里已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桑音！你在干什么？！”
她无暇回答，心思仿佛转瞬间回到了三年前的洛水河边——哪怕他骗过她，哪怕他想杀她，她都不在乎了，只是他却不能死，不能死啊……
“莫道堪尽千百恨，一笑初阳已醉人……”桑音忽然停了一下，抚琴的手开始颤颤发抖，胸腔中猛地咳了一声，琴身上已喷了一片血色——而后她才缓缓低头，看见透过自己前胸的一段剑刃，鲜血横流。
“贱人，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恨。”赵瑞踏着她的后背将剑抽出，不耐烦地喝道：“段无方，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那小子！”
见到这陡然一剑，连段无方也愣住了，他万没想到这赵瑞竟挟怨至此，当真狠毒不下于六王爷。直到赵瑞喝斥一声，他才猛醒，抬手剑落，直劈青竹头顶。
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赵瑞忽然觉得仿佛有一阵风从耳畔擦过，紧接着便听“叮”地一声，段无方手上一偏，虎口震得几乎裂开，而被那门外飞剑余力尚在，铮得插在墙壁上，犹做龙吟之声。
“啊！你来了……”一看到门外走来这人，赵瑞还没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却是习惯性地一阵安心，但见到那人往日慵懒的脸上带着罕见的怒色，登时住了口。
“在下……四方苑八卫之首，腾蛇。”低头看看偎在墙边脸色惨白的青竹，那人咬牙恨道。
而段无方却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来者是敌非友，他们往日的怀疑果然没有错——而他可不想为了这个小王爷枉送性命，那人话音未落，他已高喊一声“来人”，一式“燕穿柳”闪向赵瑞左侧朝门外逃去，却是打算以赵瑞隔在中间做脱身之计。
那他又怎快得过那人的身法，不过是眼前一花的工夫，一只有力的手已击向他的前胸，在他闪身将避之时，喉头却被另一只手锁住，丝毫不去看嚎叫着躲门而出的赵瑞，那人冷冷地说：“放心，我不会留任何活口，让人知道我来过。”
手下一紧，直到段无方再不挣扎，那人才甩开他的尸体，正上前探了探青竹的脉搏，却听身后低低一声“公子”。
是桑音——那人犹豫一下才赶过去，将手掌贴在桑音背后，缓缓输了一股真气为她续命，可是，穿胸而过这样的重伤，恐怕她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谢……谢谢，”桑音从没想到自己会轻易向一个陌生人道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她挣扎着坐起来，那近在咫尺的青影却在眼中渐渐模糊起来，珠泪连着血水滴滴滚落——果然，这一生的眼泪，都只给了你一个人，你若看到，会不会又笑话我呢……
“莫道堪尽千百恨，一笑初阳已醉人，
朱弦一抚遗音在，却是当时寂寞心……”
朱弦一抚遗音在，却是当时寂寞心——但是真的很想亲口对你说，与你相遇，无怨无悔……
尘土飞扬的小屋中，青衣少年安详地闭着双眼坐在墙边，在他左侧，身如浴血般的少女轻轻靠在他肩上，一抹泪痕还挂在腮边。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偎，仿佛只要有一点响动就能把他们惊醒一般——这是王朝马汉冲进门来看到的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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