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的梦
一
那小子一进镇，我就知道他是为睡美人来的，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二，三，七，十三，二十五……第二十七位来试图唤醒“睡美人”的勇士。前二十六位怎么样了？那还用问？
前二十六位里还真有货真价实的王子，和拥有爵位头衔及私人纹章的年轻爵爷，不过头衔算个鬼，保证不了他们的人品，也保证不了他们能成功。这第二十七位勇士拖着磨得高矮不一的皮靴跟，用一种脚底有血泡的姿势一瘸一拐走在车辙深深的街道上，走过铁匠铺、杂货铺、成衣铺、小酒馆、皮匠铺、客栈，谁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客栈老板娘出来泼了盆水就拎着铜盆回去；秃头铁匠锻打马蹄铁的叮叮声一下一下，一个鼓点也不错；每天在酒吧里打撞球的红胡子老爹乓地一下把球打进袋底，眼皮都不抬。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此人的所有。人们在若无其事的脸皮下，憋着一副等待好戏的笑。如果蓝胡子娶第七房小太太时，他的乡亲们在场观礼，大概就是镇民现在的表情。等此人出发进城堡那晚，赌局就会开放下注了。
我在后面尾随他。富贵？划掉。机智？暂时看不出来，划掉。强壮？个头不低，腿也不短，但隔着粗毛外套判断不出四肢粗细。英俊？……存疑。拿肥皂洗洗脸、刮刮胡子，也许有点看头。
路过杂货店，斜眼小比利叼着一根薄荷糖条踅出来，跟在我后面，低声说：“喂，汤姆，这次的货色不像太有油水啊。”
我挥挥手，“滚，偷你的怀表去，别妨碍我办大事”。
那青年走到十字路口的喷泉池边停下来，在石头池沿坐下，松一口气，双手伸到鼓起腮帮的石头海神嘴边，在哗哗的水流里洗手，掬水洗脸。就在我猜他要探头捧水喝的时候，他放下背后包袱，掏出一只手掌大的锡杯，在细流下转来转去地冲洗，随后接了一杯水。
然后，他提起左腿架在右腿上，像坐在巴黎咖啡馆里喝咖啡一样，一口一口喝水，又转过脸，朝着太阳眯起眼，眼珠宛如上好的蓝宝石。我在清单上做涂改：富贵，打钩，好人家出身的男孩才会喝杯野水也喝成这样。英俊，打钩。
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晃过去，运煤车刚驶过，落在路上的煤渣扎得脚底板痛。不过我还是走出了悠闲样子，来到水池前，探身在水流里搓搓手，在裤子髋部正反两下抹掉水，一屁股坐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
他看看我，一笑。我一颠下巴：“嘿，外乡人，你好。”
“你好，小兄弟。”
“你好，我叫汤姆。你是来找‘睡美人’的吧？”
他犹豫一下，“到你们镇的每个外乡人都是来干这个？”
我说：“模样贵气、好看的那些都是。”
他吃这一记恭维，那些警惕的脆皮纷纷剥落，笑得更友善些：“有多少人来尝试过？”
我说：“二十六个，你是第二十七个，七这个数很吉利，照我看你会是最后一个。”
“谢谢你。”
我双手一撑身体，往他身边挪近半条手臂。“外乡少爷，跟你说，我这里有关于睡美人的独家消息。因为我觉得你有希望成功，所以你给我一个狮头币，我就给你好好讲讲。”
他又笑了：“睡美人的故事我早就知道，要不我为什么要来？不劳你讲了。”
“别太骄傲，你顶多是道听途说过，怎么比得上我们土生土长的人清楚？”
“你不妨先讲一小段，如果我觉得值，再付钱。”
原来他还真不是那种冤大头、傻少爷。于是我开始讲：
“睡美人”是外边人的叫法，我们这里一直叫她“玫瑰小姐”。她父亲出身于克罗地亚历史悠久的贵人门第，她母亲是来自弗莱堡的一个灰眼睛美人，懂巫术。据说有人亲眼见过她复活了她丈夫和朋友打死的鹿（他们带着猎鹿犬在林中狩猎，镇上人都听得到那超度猎物亡灵的喇叭声）。
他们的女儿降生后，成为阖宅至宝，取名露斯（Rose，即玫瑰），自幼精力充沛，让人头疼。八岁时，玫瑰跟爸妈到都灵的远亲家做客，那家的花园里建了一座迷宫。后来，她父亲四处搜寻，买下了这个周围有大片空地的城堡，把围绕城堡的绿地都建成树篱迷宫，从城堡的高窗望出去，每个方向有一块不同形状的迷宫：玫瑰花、蝴蝶、豹，三个迷宫彼此由小径连在一起。五十个园艺师种植了两百种花、一千株柏树、两千丛灌木，组成迷宫主题，其中安插着喷水池、大理石雕像、刺绣花坛、柑橘花坛、凉亭。建造耗时两年，赶在玫瑰十三岁生日前完工了。
那之前的一年，玫瑰的母亲被诊断出前景不明的病，她父亲想借机搞个热闹派对，以振作爱妻的精神。朋友亲戚来了很多，其中有一位叫牧豆的年轻姑娘受到额外款待，被请进了女主人卧室。注意！她就是日后一切厄运的起源。
说年轻不如说年少，其实牧豆只比玫瑰大两岁。两个女孩的母亲曾同在保加利亚的巫术研习所里求学，交情很好，后来各自结婚，远隔万里，仅有信件来往。牧豆的母亲正替灯塔看守员丈夫怀着第五个孩子，只能派大女儿来送礼物兼问候朋友。他们住在爱尔兰一个小岛上。玫瑰的母亲半躺在床上读了旧日女友的问候信，精力已不够应付繁务，只嘱咐女儿把最好的衣服和玩具拿出来跟客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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