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
第一天
在分别了五年一个月零十天之后,奥利,我将于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三日十六点四十三分与你重逢。
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就算上帝让我专门挑选一天,也不会比今天更好:空气清新得像薄荷酒,日光质感如水,云朵仿佛浸透了浆果果汁,车站外的天空是浅蓝色羼着紫丁香色——日后如果我要把这一刻的天空画下来,就会选这两色颜料。
一切都像是善意而完美的成全。我像所有普通旅客一样,款步走上火车站月台。十几米外,你正坐在候车长凳上,栗色头发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深灰色厚呢外套、同色长裤,左腿叠压右腿,裤腿底端露出黑袜子包裹的瘦长脚踝,圆溜溜的踝骨像皮肤下藏了一块小石头,一只边角包金属的旧牛皮箱搁在旁边地上。
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你的腿一直细得像个姑娘。你在抽烟,修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前端微微弯曲,夹着烟身,交到嘴唇之间,就像是在轻吻手指尖。接着你挪开手指,撮圆嘴唇,吐出一缕悠长的烟。从七岁到二十七岁,你做什么事都是这副从容不迫的优雅姿态,无论是跟姑娘们在舞场里跳舞,还是潜伏在林中高地狙击纳粹。
我靠着十五米之外的一根灯柱,远远地凝望你——今年三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五的奥利弗·芮梦德·米切纳。
你对你的名字也一无所知。
咱们要搭乘的那趟慢车二十一分钟之后才到。我有时间,有的是时间。所以我耐心等待,等到双手和膝盖不再哆嗦得像犯了疟疾,等到泪膜从眼珠上退下去,才站直身体,提起行李箱。
幸好这天有风。万一你觉得我的眼睛和鼻头发红,你会认为:哦,是来车站的路上被风吹的。
然后我向你走过去。跨过生和死,跨过漫长无望的日子,跨过无数噩梦与午夜的热泪,跨过来不及挽回的舛误,向你走过去。
我在长椅边刹住脚,开口对你说了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对不起,先生,能借个火吗?”
就像所有在火车站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一样,谁也看不出这里面有问题,绝对看不出。就算把夏洛克·福尔摩斯叫来,他也没法从我这个表情和台词里找出别有居心的迹象。
你抬起头来,友善地一笑,将烟叼在嘴里,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说声“谢谢”,放下提箱,顺势在你左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光是跟你并肩坐着,就让我的眼泪又暗地里来了一次冲锋。
我低头掏出香烟盒,在手心里磕一磕,用牙拽出一根,再用你的火柴点燃。你看着我的香烟盒,“您也喜欢切斯菲尔德烟?”
“是。”我向你微笑,笑得有气无力。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按捺四肢,阻止自己扑上去拥抱你。
“真奇怪,这个车站商店的切斯菲尔德香烟都卖光了。”
一点儿不奇怪,两个小时之前,它们全都被我买了下来。我说:“您只吸一种牌子的烟?”
你点点头,笑一笑,“有点古怪?”
“不,不怪。我也只喜欢切斯菲尔德。”我只吸它,是因为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这个牌子。
这时你那根烟燃尽了。垃圾筒在我这一侧的长椅旁边,你低声说着对不起,探身掠过我胸前,用右手把烟蒂丢进钢筒。我努力把后背贴紧椅背,但那一瞬,我恍惚看到,我的心脏从肋骨后边蹦出来,带着发烫的血撞到你身上。幸好这一刻非常短暂,你迅速地收回身体,在原位坐好。
你空荡荡的左衣袖跟随你的动作,在我膝盖上拂过来,又荡回去。
我看了一眼那只袖子。你当即发现,仍答以一笑,但你的目光在我脸上带有探察意味地打了个转,看我有没有露出惊怪、无礼的神色。我想我通过了这个小小的考试。
我神色如常地说:“很遗憾。现在还会疼吗?”实际上,我积攒了一吨关于那条手臂的各种问题,但我只能挑一个最普通的问。
“当然不,是五年前的事了。”
一个忍不住,我还是多说了一句,“平时一定很不方便吧?”
“啊,我说服自己是生下来就少一只手,日子就好过多了。不过系鞋带还是个问题,所以我只能总穿不用系带的僧侣鞋、吸烟鞋。因为这鞋,我又总想吸烟。刚才我抽完了身上最后一根,倒霉。”说完,你自嘲地咧嘴一笑,满口白牙像有一道光射出来。
在你的世界里,一切都不会钝化,不会浑浊,永远新鲜清澈,永远是这样。
我掏出自己的烟,“这盒送给您。别推辞,我还储备了好几盒”。
你有点诧异地一扬眉毛,接过烟盒,表情变得更柔和,“非常感谢……您要到哪儿去?”
我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你诧异道:“这么巧?我也去那里。”一点儿都不巧,我是探知你的行程之后才订票的。
当然我也做出惊奇的表情:“那您的房号是多少?”
你说:“二等铺,九号房间。”
我抬手扶住额头:“我也是九号房间,A床位。”
“我的床位是B!天哪,这真是太巧了。”不,一点儿都不巧,我以三倍的价钱从一个土耳其人手里买下跟你同房间的铺位。这世上只存在你不知道的、隐秘的苦心孤诣和踏遍欧洲大陆的痛苦寻找,没什么事真是凑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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