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瑶做了一个很长、却很真实的梦。
梦中是她是文曦，是十三岁生辰的前夜，她几乎整夜未眠，只盼着这日到来爹娘会给她怎样的礼物，伯息又会带她去怎样好玩的地方，文府上那位已是六十八九高龄的嬷嬷又会将那一碗香到能咬掉舌头的长寿面端进她的闺房。
总之，一切都很美好。
可当她睁开双眼，阳光满地的那一刻，她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子是火烧样的滚烫，眼前的事物也变得模糊起来，喉咙更像是含了把沙子，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她染了风寒，高烧难退，别说欢欢喜喜地庆贺生辰，此时连床都无法走下。她委屈得几欲落泪，听父亲说摆好的宴席已经撤去，老嬷嬷走进来手中的不是长寿面，而是一碗乌黑的汤药。
文曦发了脾气，不肯喝药，文丞相望着这个自己一向宠溺的小女儿最终无法，摆来整盘的糖点坐在床前哄着她一口一口的喝，母亲也在旁边摸着她滚烫的手，声声安抚。
那药苦得入骨，丞相却为了她连吞下小半碗，还笑说：“姑娘家吃不得苦是好事情，女儿自小便应是捧在手心中养的。”
文曦嚼着一块蜜枣仍是闷闷不乐，许在为那散了的宴席而失落。
丞相和夫人相视一笑，夫人靠前几步，忽然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盒子放在文曦的面前，笑道：“女儿，你瞧这是什么？”
文曦被那漂亮的盒子夺了心神，忙不迭打开看，里面一朵璀璨华贵的白玉莲花安静地躺着，其雕工精细竟可乱真，手指轻抚，冰凉滑腻，怡神清热。
她心知这是生辰的礼物，小女儿家心思掩不住，立时笑了出来，对这朵白玉莲花喜爱极了。
此时文丞相又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某处一只玉制九连环，环环相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文曦又是一乐，即刻拿在手中摆弄起来。
见她开心，丞相和夫人也笑了，丞相抬手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宠溺道：“病中还不忘玩，曦儿莫不是在装病？”
她的笑愈发掩不住，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父母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
不知为何，文曦竟很是惊恐，失声道：“父亲？母亲？”
下一刻，二人又变得清晰了起来，仿佛刚刚都是幻觉一样。
她松了口气，只想自己是病坏了脑子。
喝了汤药又在床上休息了半日，烧退去大半，这时嬷嬷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香气诱人的长寿面，上面一只荷包蛋金黄金黄的。
丞相和夫人也在她房中的桌旁，上面摆着她爱吃的菜肴与点心，文曦心中喜悦也招呼嬷嬷一同来用，哪知嬷嬷佝偻着身子口齿不清道：“不敢不敢，小姐吃了这面老奴便放心，老奴愿小姐年年岁岁平安……”
温馨的话语，熟悉的一切。
文曦拿起筷子，刚挑了一丝长寿面，竟潸然落泪，她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哭些什么。
身边丞相还在笑着调侃：“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知小伯息又要搞什么好玩的事情啊……”
她一凛，记起每个生辰伯息都会别出心裁弄些新奇的东西博她一笑，今日又会是什么呢？
果然，饭后伯息匆匆赶来，将她带到文府后的一处池塘，他仍是那远山般清雅俊逸的面孔，只是稚嫩了些许，多了孩子的味道。
伯息为她放了一场绝美的烟火。
月色池塘下，五彩的火光高高跃起，映在一汪清水中，也映在她的眼瞳中，她踮起脚尖，望着它绽放，坠落，忽听身边啪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破。
她垂头望去，却惊得步步后退。
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真是父母送她的玉莲花与九连环，它们碎得那样彻底，粉末被风扬起，消散在夜色之中。
文曦头痛欲裂，望着一地的碎玉心痛至极，想要俯身去捡，却又听一声极长的叹息，宛如一记重锤，砸在耳畔。
父母站在身后，身影交叠，看不清表情，丞相长袖微颤，似在望她，也似在望天，音如悲歌：“我不怨人，不怨天，只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毁家灭门之罪，又怎能还得？文家上下几十几百人，又怎能亡魂？我悔啊！悔极！”
文曦睁大双眼，想要上前，却又不敢。
因为她看到父亲眼中，一滴泪缓缓而落。
母亲那样真切地望着自己，忽然伸出手来，低低呼唤：“女儿，我的女儿……”
她痛得无法呼吸，直凭直觉走去，孩子般呼唤：“爹！娘！”
可她只走了几步，就又停在了那里，因为那位从小伺候她的嬷嬷正盯着她看，满头银丝飞舞，表情一如曾经的慈祥、温暖——那种温暖让她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嬷嬷年纪大了，口齿不清地说着：“小姐哟，我的小姐，要年年岁岁平安，老奴看不到你长大，却盼着你好，但，老奴——舍不得啊！我的小姐……”
话没说完，眼前刷地一道红光闪过，漫天血光飞舞，嬷嬷的头就那样被一刀砍下，在地上轱辘了几圈，老眼中还带着泪。
文曦浑身冰冷，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仰天长笑，笑过又哭，抬手抹了把脸，竟是满手的鲜血。
她忘了，伯息还在她的身后。
伯息的身上带着月华般的冰冷，他从身后环住她颤抖的身躯，他黑玉般的长发垂在她的肩上，还有几滴不属于他的、滚烫的眼泪。
就是这几滴泪，让文曦猛然惊醒。
她再睁开眼时，已是在月园的房中，晴锦垂首站在一旁，不远处的夜珲也蹙眉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我睡了多久？”
晴锦立刻回答：“夜姑娘昏睡了三个时辰。”
夜姑娘三个字让她猛然清醒过来，想起刚刚那个温暖又悲惨的梦境，她抬手抚住冷汗涔涔的额头，苦笑出声。
大梦一场，也该醒了。
哪里还有什么文曦，如今活在世上的，是夜瑶。
她又变得很冷静，那种绝望到深处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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