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下去便不吃，免得糟蹋粮食。钟如戏把桃花饼重新放回布包里，寻了个舒服位置靠住。
陆献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若是平时他大抵会请罪，这次却似与谁较劲似的不肯认错，抿着唇沉默不语。
钟如戏往西北方向眺望，山影重重，像是一个个穿着夜行衣背着巨大包裹趁夜潜逃的江洋大盗，灿烂星汉巨碗一般倒扣下来，任他们如何逃窜也逃不出这片樊笼。
沉默许久，钟如戏道：“别说我了，说说你，你十年前在潋滟城做什么？”
陆献搭在树干上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转头，盯着钟如戏，深黑眼眸中映着漫天星辰，微笑道：“先生不说自己，我也不说自己，不然我岂不是吃亏了。”
钟如戏撇撇嘴，心说不说拉倒。
陆献将他嗤之以鼻的样子看在眼里，笑得愈发明显：“不说自己，我给先生讲个故事可好？”
钟如戏矜傲地瞥他一眼，不答。
先前的忿郁之气消散，陆献一脸笑意地转向夜色之中，声音低沉醇厚，似是天边云雾，又像是昨日旧梦，娓娓道来。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相貌英俊，武功高强的青年，素有行侠仗义不惧强敌的美名，江湖人都称他一句大侠。”
“大侠行侠仗义多年，结下了不少仇敌，他十次里有九次都能将人打退。但这还不够，江湖大浪淘沙，倘若不能百战百胜，那便与百战不胜没有区别。大侠的一个仇家身负奇功，大侠屡战不能胜，后来被仇家重伤，只得深居养伤。”
钟如戏插嘴道：“什么奇功？”
陆献道：“时年久远，究竟是什么奇功已经失传，先生且听下去。”
钟如戏悻悻地靠回树上。
陆献继续道：“大侠养伤归来，追查仇家奇功来路，偶然得知医谷有一种武功可以克制仇家奇功。于是大侠带着金银美酒登门拜访，谁知医谷武功从不外传，大侠被拒之门外后便想了另一条出路——装病。”
“大侠将自己打伤倒在谷外，果然被外出采药的医女所救。大侠长得俊朗非凡，谈吐文雅，加上故意引诱，很快将不谙世事的医女诱哄到手。起初医女还不肯破坏谷中规矩对武功一事守口如瓶，慢慢的，医女对大侠越发信任，便在哄骗之下全数奉告。”
钟如戏心中啧啧：卑鄙。
“两人在山崖之下无忧无虑和和美美地生活了两年，医女发现自己怀有身孕，满怀欣喜地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侠。”陆献停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是这时，大侠已经将医女口授秘籍烂熟于心，迫不及待要出谷再与仇家一决胜负。大侠很急，急到没有时间诱哄，向医女坦白——原来他在山崖之外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并育有一子。”
“大侠想将医女娶回本家做妾，医女得知自己被骗如遭晴天霹雳。她原本身在世外桃源，只因迷恋大侠才坠入繁俗，若不能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宁肯不要这份孽缘。于是她逼大侠做选择：要么陪她留在医谷，要么休了家中妻子娶她过门。”
“可惜医女高估了自己在大侠心中的地位，她给出的选择大侠一个都没有选。大侠是名门之后，既有祖辈余荫又身负才华抱负，假以时日必然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可能一辈子在医谷做一个山野村夫。大侠的妻子与他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端雅大方，不仅没有过错，还为他留下香火，休妻更是不可能。所以，大侠将医女留在山崖之下，独自离去，回到府上差人给医女送来绫罗绸缎、胭脂首饰还有金银珠宝以作补偿。”
钟如戏懒懒散散地问了一句：“那医女的孩子呢？”
陆献道：“大侠当初选择离开，医女没有将已有身孕的事告诉大侠，事后因为触犯谷中规矩被赶出医谷，她便将大侠送的物件全换做银票后寻了一处村落住下，将孩子生下来，随母姓。”
钟如戏哑然，枕在脑后的双手放下。这哪是寻常的故事，分明就是陆献的家事。
陆献双手撑在身下枝干上，微微躬身看向远方，从侧面看，他的嘴角微微翘着：“医女生了一个儿子，这时大侠因为收拾了两年前害他的仇人在江湖上名声大噪，医女便打听到他妻子所生也是儿子，比他的儿子大上两岁半，差得不多，正好可以放在一起比较比较，于是她日日告诫自己的儿子必要比大侠的儿子更加出众。”
“大侠出手还算阔绰，给的银钱足够医女无忧生活几十年，若再悉心带一个孩子，就不够了。只采药煎药的手干起了挑水砍柴的粗活，日渐枯瘦，她看不出铜镜里未老先衰的干瘦女人是十年前山崖下彩衣翩跹的少女，所以崩溃发狂，将一身怨气发泄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钟如戏皱了皱眉。
陆献开解他道：“先生不必烦心，那孩子其实没受多少苦。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医女做好了饭菜摆上桌，拿出自己变卖殆尽的胭脂水粉精心打扮一番，又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推门出去，一夜未归。第二天那孩子饿醒，找不到娘亲坐在院子里哭，同村的人便去山上找，最后发现医女和离开家时做一样打扮，坐在树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血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来，很红。我猜那是那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娘亲，不过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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