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愿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眉眼间笑意盎然，抿着唇笑，侧过头来与她对视，看起来一点阴谋算计都没有。
她的目光扫过他眉眼，鼻梁与嘴唇，又顺着脸颊慢慢上去，回到那双狭长的眼里。她神色不变，学着他的语气道：“我手里的资料是您给的，谣言也是您帮我传遍京城的，您想做什么？”
之前她循着王启年的门路去买资料，那资料上十分齐全，官员的爱好，住址，性格习惯和人生经历一应俱全，就差没把“鉴察院出品”几个字写在上面。周愿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而没陈萍萍的同意，谁敢卖鉴察院的资料？
何况她告病这几天，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传谣都是独自一人，还要行踪隐蔽。头几天压根不可能做出这种传遍京城的效果，肯定得有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想来想去，可能这么做的，也就一个陈萍萍了。
陈萍萍一愣，眼神冷了一瞬，又忍俊不禁似的笑出声来：“我想做什么？当然是帮你。”
周愿眼前一亮，侧过身正面瞧他，身子往前倾，整个儿靠在小几上，笑问：“您为什么要帮我？”
陈萍萍瞧着她，问：“那你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
顿了顿，他加了一句，声调放缓放沉，几乎含上肃杀之意：“这一旦被发现了，可就是杀头抄家的大罪。”
说完，他就见小姑娘笑容僵住，眼里的光一点点地被敛起。
但他没有吓唬她，若真叫宫中那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周愿垂下眼，盯着面前这面小几。
说实话，即便真这么去做了，周愿还是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她与范闲不同，没有个牛逼的亲爹亲娘和权势不错的养父，就是个小平民而已。李云睿心血来潮的一个吩咐，一个官员家仆就能害死她的亲妹妹。要是现在就被庆帝发现，得罪了庆帝，她绝对会迎来自己的第二次死亡。
可是管着养济院的是李云睿的人，她自然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何况她在街头发现李端康时，那孩子的脉象虚弱至极，要不是她们发现了他，他就冻死了。
到底是一条人命。
所以第二天她去找了王启年。
当时她还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而已，谁知道这背后居然会是这种事情。
她当然知道这件事继续跟进下去最坏的结局是什么，但她必须去做，为了试探陈萍萍，也为了自己的一颗良心。
这世上平民命如草芥，位高权重者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她和范闲一样，喜欢不起来。
“我知道。”周愿平静道，“但那是人命啊。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不也不能挂羊头卖狗肉啊。既然羊头都挂出去了，总该有点羊肉吧。何况，这养济院创建就是为了维护百姓的权益，那些官员所作所为，却完全违背了这个初衷，这是背叛。背叛百姓，背叛皇恩。”
周愿想了想，再给上了个高度：“背叛庆国。”
陈萍萍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么一番话，不由得愣住。
“还有李乃，为揭发养济院中的丑闻，反而被灭口。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若是风雪实在无情，这薪火也该有人接下。不然冻死的就不止一两个人了。”周愿对他的反应一无所觉，低着头抠抠小几边上的花纹。她突然发现这是黄花梨木材质，挺贵重的，口中还道：“就好比那天晚上，我们遇到那孩子的时候，他险些要冻死了。”
又来了，那种熟悉感。
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挂羊头卖狗肉。
甚至是之前她随口而出的一句感冒。
这些话，这么多年他只听一个人同他说过。那是他此生遇到过最好的人，虽然经常看起来不太着调，心中却存着令人敬佩的大义与……天真。眼前这孩子和她太像了。连遣词用句都与她一样，生僻、不着调，却又很有道理。
这言语习惯是和谁学的？范闲？
可这些俗语除她之外天下未闻，范闲又是和谁学的？五竹？
他不信。
五竹那种人，一天能蹦出三句话，一句话能超过五个字就不错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引用这种俗语？
那是谁？
“当然，我也有私心。”周愿忽然抬眼去瞧他，猝不及防地跌进一双温柔的眼睛里。
同以往的温和不同，这次是真的温柔，眸光都软得像是浸了水。周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脑子一片空白，手中下意识地用力，然后……
“嘭”地一声，她靠着的小几塌了。
陈萍萍都懵了，面前的小姑娘扑腾了一下，衣袖翻飞像只手忙脚乱的小鸟，稳住身形就僵住不动了，头低垂着，像是入了定。
装着蜜饯的小盏和装着茶水的茶壶茶杯非常不幸地摔在了地上，声音清脆。
现场一度非常安静。
这太丢人了……周愿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睁开一只眼，往地上一看。呃，不愧是萍萍用的东西，质量还挺好，摔在地上至少没全碎。
但也没用了啊。
尤其这小几更是救不了，如同被五马分尸一般惨烈。周愿哭丧着脸。早知道刚才就不靠着它了。
这段时间她修炼霸道真气，已经越来越难控制它了，平时还好，心情一乱就容易失控。
周愿重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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