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他的小肠蠕动空转的声音。特斯拉叹气，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尽管他和爱迪生亲如兄弟，但毕竟是人，不像羊一样可以啃草维生。
“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啊……”
爱迪生当然不可能回答他，硕大的屁股一晃一晃，它走过来，卧在特斯拉身边，开始反刍。“哎，服了你了，兄弟。”
很难想象特斯拉和爱迪生有多么亲近：你会给孩子刺身吗？而爱迪生出生时七岁的特斯拉就帮它在左耳上刺上字。你会教你的兄弟如何配种吗？而特斯拉是一手调教着十月龄的爱迪生如何爬骑。你会给你的情人按摩蛋蛋吗？自爱迪生被选为种公羊后，按摩gao丸这项工作便是属于特斯拉的。
真要说，他们是彼此的半身。别笑，当你每天的生活除了乏味到极点的学校和农活后全部投入到一只羊身上，你也会有这种想法的。当你在同龄人打球的时候研究修蹄，把打游戏的时间拿去学习辨别掺有滑石粉的麸皮，当你的拒绝女朋友的睡衣派对理由是“我的羊青料吃多了瘤胃肿胀”的时候，你也会有这样的想法的。
当你爱过，恨过，自豪过，埋怨过，最终回归平静，并把它当做生活的一部分的时候，你当然也会这么想的。
大停电的那天晚上，特斯拉梦到了爱迪生。依旧是那膨胀的羊毛，依旧是那被烙过的羊角，依旧是始终左右攒动咀嚼的嘴。不同的是，它浑身金光，一如复活的耶稣。突然，它说话了：“特斯拉。”它说，嘴唇依旧是咀嚼的动作，但特斯拉就是知道这声音属于爱迪生，“你为什么活着？”
“什么？”
“我身而为羊，这已然注定，出生在圈中，能保持躯体的完整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我是种羊，不会被催肥送进屠宰场。我有最好的饲料，有无数母羊，还有你，我的朋友。可这些就是我的全部了吗?”
爱迪生扭过头，侧视着特斯拉，黑色的眼睛放出智慧的光芒：“是的，我有最好的饲料，但我甚至不能自主选择去吃草；我有最好的母羊，但我们之间没有爱，我们的孩子被断尾、电烙，只为了长出更多肉、挤出少腥的奶；而你，在你眼里我也许是特殊的，但不会一直下去，因为在你之后的人生里还会有无数的种公羊——安哥拉山羊，波尔山羊，罗曼诺夫羊、南丘羊……到那时候，你甚至不会记得我的耳标……”
“并不是要抱怨——这是家畜的命运。比起野生动物，我们活得安稳、吃饱睡足，就必定要付出代价，哪怕是野羊，也不会有寿终正寝的，我没什么抱怨的……我只是，不甘。我本是没有这份不甘的资格，但今天、今天，我却突然得到了。特斯拉，我的兄弟，如果你愿意相信这无稽之言，快来羊圈，带上那柄最大号的铁毛刷……见证我们的奇迹，今晚，至少今晚，我要去尝试着改变……”
连特斯拉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凌晨两点离开空调房，来到闷热潮湿的羊圈，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在牧区的一个小山坡上，拎着铁刷。爱迪生沉默地站着，低头，啃草。空气中带着夏季雷暴天特有的水汽。天阴沉沉的，青色牧草在夜晚同样失去活力，成为沉重的黑。这种时候，远处当然也不会有人家的灯光，于是天地间爱迪生的白色羊毛成了唯一的亮色。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茫然地看着铁刷，犹豫着开始给爱迪生刷毛。一下，两下……十分钟过后，什么都没又发生。特斯拉打了个喷嚏，“我果然是疯了……”
他僵硬地站起来，准备回家，手下却突然传来了静电的酥麻。接着，仿佛被点燃，千百个电火花闪起，奇妙的是，特斯拉身处其间，却丝毫不觉灼伤，反而感到温暖。特斯拉睁大眼睛，和爱迪生对视，尽管后者黑眼睛是一贯的呆滞，特斯拉却奇妙地从中受到了鼓励。
“刷啊。”就像杰克在心灵洞穴看到那只对他说“slide”的企鹅一样，特斯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他蹲**子，铁毛刷飞舞，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每一次穿过这微卷的毛，就会有静电的粒子跳出，发出一闪而过的光。这电花越积越多，在水汽里蔓延，让这一片都明亮起来。
在他们头顶，积雨云互相碰撞，于是更大的电光产生，再然后是沉闷的轰隆，然而特斯拉已经忘记了一切，他沉迷于制造着电弧，直到他棕色的头发根根竖起，在电磁中漂浮。
“咩——”爱迪生突然吼叫起来，闪电落下，于是天地间都被照亮。
那场落雷，没有引起火灾，却破坏了变压器，还毁了个供电站。因为这个，数十户家庭用电困难不谈，原本预计的肉羊出栏日也不得以推迟了。
得知了这个消息，特斯拉再一次跑到羊圈：“你是因为这个才引雷的吗？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最多推迟一个月，它们还是得出栏的。”
爱迪生屁股对着他，低头吃草料。
特斯拉却突然释然一笑：“……尽管无济于事也要去做吗……想要改变、并付出行动的勇气……真厉害啊，简直就像英雄一样……”
当天晚上，梦中，爱迪生又出现了。
“让你陪我胡闹了一场……作为家畜，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怎么会，超级帅啊老天啊！”
“是吗，但就像你所说的，毫无用处不是吗？反正都是要死的。”
“这样说的话，反正都是要死的，那还要什么英雄，那还干什么活着?可那样一点都不帅。说实话，昨天，你帅呆了。”
“这样么?”
“是的。像个英雄——虽然只是只羊。但英雄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让快死的东西挣扎着活下去，给他们机会希望甚至仅仅是信念。你做的超棒啊！”
“……你说这种话也很帅，虽然立场和时机都不对，但是还是很帅啊……特斯拉，超级帅啊。”
于是，为了成为更帅的人，第二天，特斯拉便收拾了东西，和爱迪生一起离开了牧场。
虽然莫名其妙，但这却是特斯拉十九年的人生中最帅气的一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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