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来，烛影微颤。
江亦捷错开眼，环顾一圈，认得这里是小青山天霜阁。身下传来丝丝凉意，居然是旧日那张熟悉的冰石床榻。
“我已用道术将你断臂接上。”韩烬的语气冰凉疏离，“但续接再生之法须由专门修炼此道的医修来做，你现在还不能支使右臂。”
江亦捷抬起左手，将右侧袖子卷起来，看到那截断肢泛着青灰之色，硬接在他身上，如同死木一般僵硬。他试了试，莫说断臂没有知觉，连整个身子都是麻痹无感的。
“……多谢。”
他坐起身，并未再去注视韩烬。头低垂下去，散发自肩头滑落到颊边，一缕牵扯一缕，遮掩他的面容。
“师兄，我想问问你。”
江亦捷并不如何愤懑或者哀怨。
也不想再拖延，再忍耐。
他仅有几许愁绪，就想要个明白。
“我始终想不通，五年前，为什么我会在一夜之间被逐出临渊峰。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江亦捷缓缓说，缓缓问。
“我以为是仇敌所为，而陈则期又是师父和峰主的‘旧友’，我应是被托付过去，‘藏’在生死峰的。但其实不然，我是被师兄亲手逐出去，‘困’在生死峰的，是也不是？
“我瞒着剑骨的隐秘，瞒的不是师兄和我的关系，而是在维护师兄明面上和世族亲近的关系，是也不是？”
不过两个问句，江亦捷问得近乎脱力。
他像在洪堤边等一道闸口，是被大水冲刷而下，碾碎在砂石激流里，还是安然越过闸口，去往高高的岸边，全凭韩烬一个答案。
室内寂静良久。
无人答他。
江亦捷抬头，见韩烬齿关合紧，定定望着他看，眼底泛着一层薄赤色，仿佛恨他入骨。
为何啊？
江亦捷满心茫然。
为何他得到这个答案，心里却生不起半分半点的埋怨？
他痴问：“为什么……不同我讲实话？”
对视中，韩烬的眸子冷若冰霜。
“你要我同你讲什么？你要我说，我为了取得世族支持，不惜将你赶出小青山，困在生死峰，让你前程尽毁？还是你要我说，你碍了我的前程，合该剥离剑骨，滚出宗门，不要再挡我的道？”
韩烬的声音绝情绝意，比那罗刹还狠厉。
江亦捷喉头腥甜，涌上一口滚烫的血。
他奋力将这口血咽下，瑟瑟颤抖，半响不能言。
他已经看不懂韩烬了。
以前的韩烬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恣意且傲气的少年郎。再怎么别扭，总有憋不住的情绪，再怎么遮掩，总有自然流露的时候。
他高兴，便扬眉舒目，步履生风；他不高兴，便皱眉瞪眼，口出恶言。
为什么青山要改，人也要变？
血海深仇，就可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不。
江亦捷偏不变。
“你用不着骗我。只要……只要你同我说。”
江亦捷如发毒誓。
“我都甘愿的。”
孤山故地霜华旧，烛火如是夜如是。
经久有人归。
但恨今朝别旧日，人如是，心曲万千不堪说。
韩烬猛地倾身逼来，将他摁倒在冰石榻上，双手箍住他脖颈，往里收拢了一指。
他一动，周身威压可怖，引得山头灵气动荡，狂吹入户，震散了门窗，打灭了烛火，窗扇和烛台翻滚碰撞，坠地巨响。
修道之人，黑暗中仍能视物。
困在他手下的江亦捷颤抖片刻，渐渐放松身体，任他作为。
熬过五年苦闷，江亦捷落得形销骨立。重伤后精气流散，越发单薄羸弱，一手就可掐死。
他说的甘愿，是“死也甘愿”。
忽地，韩烬五指一松，骤然放手。江亦捷憋气多时，忍不住大口呼吸，不慎呛到喉管，接连咳出几口血沫。
他赶忙拿袖遮挡，可韩烬还将他压在榻上，两人靠的近，几滴血珠遮挡不及，溅到了韩烬前襟。
白衣与红血的对比，刺目惊心。
江亦捷心里一急，想也不想就伸手推他。
“师兄……咳，咳咳……”
单独一只左臂，撼动不了韩烬分毫。韩烬制住他左手，江亦捷想挣，挣着挣着又咳起来，血沫全都喷在韩烬胸前。
江亦捷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想他口鼻流血，定是整张脸都布满血污。他推不开韩烬，又没处退避，只得把脸别向一侧，狼狈不堪却无路可逃。
“江亦捷。”
韩烬重重念着他的名字，又俯低了些。
“我不要你甘愿。”
往昔种种，一梦黄粱。
纵是镜水照夜，也要把月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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