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天晴，楼下的雪化出依稀的灌木颜色。柏思齐踩着工装靴，去附近的coop采买食材。
超市蔬菜可选的种类有限，柏思齐拿了些白菜与水芹，便去到冷柜挑鱼丸与腌制鸡腿，结果突然涌入吵嚷的购物人群。
这里是瑞典边缘的无名小镇，平时人声难闻，到了冬季，整个地域更是陷入完全的白色酣眠，只有在特隆赫姆的学生到来时才会暂时苏醒。
挪威的物价太高，学生每月的食宿支出是不小的负担，于是便有免费巴士往返于学生区与边境价格低廉的超市之间。
柏思齐翻腕看表，果然是固定的周四巴士时间。
学生们推着堆满酒的购物车——瑞典的酒类价格几近挪威的六分之一——还有相当多的糖果与面包。他们成群来到，德语、法语、英语和中文各自成团又噼里啪啦地碰撞在一起，聒噪热闹。
每周都会发生的场景，本是柏思齐会特意避开的一天。可当他再次身处这片喧嚣时，却像是得到迁徙的提醒。
他在这里停留得太久，可下一处停靠遥遥未定。
回去的路上，雪棉絮般纷纷落下。靴印先是露出水泥地面的湿黑，很快地，脚印边缘被白色侵蚀，再过一个路口，每次迈步便踏出薄薄一层压实的雪，再不见陆地颜色。
柏思齐将半张脸埋在衣领中，呼吸爬升蔓延，与冬天一起，在眼睫结出剔透冰晶。
等回到住所，附近农民已各自开着由收割机改装的铲雪车，高高地坐在驾驶室，沿着干路迎风清扫。
柏思齐在门口掸落连片风雪，厚重鞋尖敲击地面，咚咚震音中有声簌簌。
于是时间都慢下来。
饱满的白，辽阔的默，第二天拉开窗帘时，柏思齐看见飞闪而过的光，像是刚刚结束一场迅速的吻。
九点过半，天色才得以大亮。每日六个小时的白昼，柏思齐已经开始因为缺乏日照而变得苍白，连新生的发色也透出微黄，他在药店买了些当地人吃的鱼油，却似乎效果寥寥。
他不属于这里，柏思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开始想念昨夜雪落的嘈杂。
但渴望似乎不止于此，烈日与噪声一股脑涌来，盐白消融，水汽抽离，皲裂的土地绵延出无边荒漠，仙人掌钻地而起，膨胀出深绿褶皱与长硬尖刺。烈风中黄沙飞舞，在高速公路铺上细砂，滚滚热浪翻涌，电台单调的调试音被机械开合声打断，CD递入光驱，短暂的运转摩擦后，响起单薄的吉他与人声。
那时何慕的吉他已经弹得很好，前奏响起，他纤长的手指会不自觉配合出指弹的动作。那天他们在四下无人的高速公路疾速飞驰，风贯入他们的耳道与口腔，何慕带着墨镜，兴奋忘形，在Don Henley开口的同时大声唱道，“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他们将《加州旅馆》循环一路，何慕唱到最后声音已近嘶哑，他取下墨镜，对柏思齐笑得眉眼弯弯，隐藏在睫毛中的痣闪烁着接近，在他耳边投下篡改的喑语，'I am just the prisoner here, of my own deities.'
我只是这里的囚徒，为着独属于己的神祇。
柏思齐的手指在窗台轻击。
他踏上回国的班机。
在哥本哈根等待时，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柏思齐？”
他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女人牵着一位约七八岁的男孩，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反而有些与年龄不合的娇憨，圆而大的眼睛看见他回头的那刻立即亮了，用另只手捂住嘴、
柏思齐实在对她没有印象，“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女人缓缓地眨着眼睛，“你应该不认识我，我，我从前见过你、打球，你，你很厉害。”
柏思齐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羽毛球馆了，他觉得她说的应该是高中或大学的联赛，于是只是礼貌地笑，“谢谢。”
“你过得好吗？”她问。
这实在是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柏思齐不耐烦这样自来熟的交流，因此微微点头后便要起身离开。
“我叫杜择善。”女人小声地重复，“你好，我叫杜择善。”
她看见男人停了下来，转身缓缓走来，如同踏过少年岁月的雾与风，他在她面前停下，伸出手，“你好，我叫柏思齐。”
杜择善愣愣地回握，做了第三次自我介绍。
他们短暂地聊了一会，柏思齐有很久没讲中文，也很久没与人进行长时间的谈话，因此常在平翘舌音处顿住。杜择善耐心地听着，还牵出自己害羞的儿子，让他叫柏思齐‘叔叔’，可小男孩觉得这个叔叔实在是太高了，于是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黑亮的招子看他。
杜择善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孩第一次出国，在飞机上已经被身边的外国面孔吓得够呛，现在还没缓过来。
柏思齐笑着摆手，觉得时间差不多，便向她告别，“登机时间要到了，今天很高兴能见到你。”
杜择善点头的动作有些大，“你快去吧，再见。”
“叔叔再见。”一道小小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小孩张开短短的小肉手左右摇晃，耸着脖子与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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