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柳夏坐在轮椅上，握着方应春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讲起了许多以前的故事，她净挑些有趣的、值得回忆的事儿来讲，比如方应春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背着书包独自上学。这些事情，好像都只是发生在昨天的午后，连着记忆的空气都仍是潮湿、新鲜的，她稍稍发了个呆，恍了个神，方应春倏然就长大了。
幼小的、颠簸的影子被逐渐拉伸成青年人的姿态，站在她的身边足以替她遮起阴翳，挡去风雨。
是在什么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儿子了？又是什么时候，她发觉自己的后半辈子要依靠着这个身有缺陷却坚强的男人了？
或许是在四年前，对，四年前，2011年的夏天。
方应春握住她的手，就像此刻她握住方应春的手那样，坚定地、不容拒绝地告诉躺在病床上的方柳夏：“妈，我不读书了。我去挣钱，从今以后，我来支撑起我们的家。”方柳夏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是多么的愤怒，连哭带嚷，她说不可以不读书，怎么能够辍学，怎么能够？
她所担心的是，命运在方应春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让他举步维艰，再失去公平竞争的机会，她的儿子，往后该如何在社会里平等的、乐观的生存？
“妈妈。”方应春说，“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但好像一切都没有好。
方柳夏一遍又一遍叹气，忍不住再提起了这件事：“我还是愧疚没能让你继续完成学业。”
“妈。”方应春佯装不悦地瞪起眸子：“你看我，现在不也还好好的吗？虽然吃了点儿苦头。有人告诉我，幸运是守恒的，即使有过糟糕的、不悦的经历，日后都会被回馈美好的。”
方柳夏破涕为笑：“听谁说的？唬人倒是一套一套。”
方应春赧然，想起那个夜晚，傅沛航提起守恒定律，他的眼睛里是纯粹的希望，没有掺和一点儿杂质。
......
傅沛航和尹郁仪仍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聊潮舟的山与水，聊潮舟的老城区和街坊领居，接着尹郁仪匆匆接了个电话，说是公司出了点事情需要他去打理一下，傅沛航表示理解。
“如果我没能来得及回来。”他看了眼时间，北京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六分，“麻烦你帮我送方阿姨回家吧。”
“我会的。”傅沛航回答他，他笑了笑走进了阳光里。
尹郁仪前脚刚走，尹郁礼就从一旁的阴翳中踏了出来，他的嘴里叼着什么，是从灌木丛里随手折的细枝，眼神追着尹郁仪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才收了回来，跟傅沛航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躲着？”傅沛航早早就发现畏缩在墙角的尹郁礼了，踟蹰不前，频频向他们投来目光。
“被你发现了。”尹郁礼将细枝扔进垃圾桶中，“我跟我哥关系不对付，你懂得，兄弟姐妹之间总会有点矛盾。”
“是么。”
“你跟——我哥聊了些什么？”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傅沛航摸着下巴，浅褐色的眸子在光的照射下变得越发浅淡了起来：“聊潮舟。”
“嘁，潮舟有什么可聊的？”
“你是想说，他有没有跟我提起你？”或许是学习和从事艺术的原因，傅沛航在面对情绪问题上总是格外的敏感，通过肢体和语气能够捕捉到一些被隐瞒的情感。
尹郁礼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单纯好奇，你们俩不熟，可以聊些什么。他一直是个慢热的人，不像是会和没见过几次面的人聊太多。”
“不如这样。”傅沛航眼睛含笑地盯着尹郁礼：“我告诉你，我和你哥哥聊了什么，而你跟我聊聊方应春。”
尹郁礼警惕地瞧他，像是在防贼。
“我不会伤害方应春，只是想多了解他。”傅沛航说着又点燃了根烟，同时也给尹郁礼递去了根，替他点上，两道烟雾同时飘进了光的深处。
尹郁礼沉默了，左思右想，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样？”
“你想知道什么？”尹郁礼试探性地回答他。
“那就当你答应这笔交易了。”傅沛航眯着眼睛笑笑，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模样落在尹郁礼眼里，就好像自己是踩进陷阱的猎物，而傅沛航则是布下天罗地网的猎人，霍霍磨磨刀，正准备向他杀过来。
可尹郁礼哪会怕他？就算是怕了，他也不会显露出来。
“嗯哼，你倒是说。”尹郁礼嘬了口烟。
两人挨着站在医院门口，来往众多人，路过的偏都会将目光落在这两位青年人身上，到底还是年轻，身上带着朝气和青春，用潮舟的方言来讲就是“为人君子”。潮舟长辈总爱用“为人君子”一词来夸奖赞美后辈，大抵是说其出落得好，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成熟、沉稳的气息了，同时也寓意着以后会成为君子、有所作为。
尤其是傅沛航，显得更是突出了，难免多瞧他两眼，尹郁礼自然是发觉了，倒有些不痛快，可不痛快又能怎么的呢？要他说句实话，傅沛航确确实实比自己帅气那么几分。
“我想问，”傅沛航那双眯着笑的眼微微松开，露出浅褐色的瞳仁，清澈得仿佛能洞悉人心，“方应春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尹郁礼一听，心下漏了一拍，连着神色都不对劲了，他好歹是个大学生，自然能够从傅沛航的问句里得知方应春根本没有告诉他真相，既然方应春不肯说，那自己说了总觉得有种偷偷泄密的虚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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