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李敬泽
1
肉与火与孜然,这确实是烧烤的气味。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撸串与啤酒之城,马上你就会看到烧烤摊,就架在到达大厅的门口,烟气腾腾,从天上飞下来的人们,直接落入肠胃和肉体的生活。
他快步穿过大厅,大理石的地面,起舞弄清影,这空旷明亮的、冷的、工业的、禁欲的圣殿,却弥漫着烧烤的气味,像冬天盖了一夜的棉被。没有人,人都在后面,他终于逃出来,他受够了,他已经和那群人在飞机里关了七八个小时。
然后他看见了在出口接机的人群,那些子夜时分倦怠、陈旧的脸,“这些面庞从人群中涌现,湿漉漉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他忽然想起这句诗,庞德的诗,很多年前他在湖边读过,湖边的椅子湿漉漉的。他同时嘲笑了自己一下,你总是能想起一句别人的话,你活在别人的句子里。
当然没有烧烤摊。他穿过人群,他知道没有人等他。等和被等都是牵挂,他渴望无牵无挂。
他站在候车处。据说该城的出租车极不靠谱,也许应该叫一辆快车或专车,这么想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串儿红色的词,抢劫、杀人、猥亵,至少,最后这件事与我无关。风雨交加,他喜欢这雨,粒粒结实坚硬,粒粒皆辛苦皆清楚明白,听说今天还下过冰雹,在冷雨中走也是好的,但是别瞎想了大叔,会感冒发烧打点滴住院,黑夜的丛林里,欲望、恐惧、恶念蠢蠢欲动,你需要一辆可以辨认的车,亮着标识灯的车。然后,那辆出租车就停在了身边。
“大叔,做啥生意的?”
他愣了一下,他意识到又碰上了饶舌的司机。他们收取的车费里大概包括陪聊的钱,每公里几块?能不能告诉他,这份钱是为了购买沉默?
“做点小生意。”——他从不向陌生人暴露自己的职业。是个批评家?是个作家?他觉得莫名羞耻。
司机一定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这个中年男人,这张疲惫、松懈的脸,这个在深夜里奔波的人,他当然不是生意人。
好吧,进入角色。作为生意人,他得陪着司机谈谈这个城市的经济状况,不太好啊,生意难做。他觉得他是被强拉进一台戏里,随时都想停下溜走,但司机揪住不放,台词滔滔不绝:年轻人也没啥正经营生,要不然就当主播,坐在家里描眉画眼,嗖嗖地收钱。外地人来得也少,为啥呢?营商环境不好呗,那能好吗?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没契约精神呗。
车轮破开积水,声如破浪。雨更大了,路上车稀,两边高楼森然壁立,点点孤灯,深夜有人醒着。
司机在奔驰:好在咱这疙瘩人心大,没大事儿,再大的事撸个串就没了,要还有,那就再撸个串!
车突然一震,他一把撑住前座靠背,妈的这就要出大事!
车滑行着,停住了。他看见,在路边,雨中站着一个女人。
司机摇下右边的车窗,顿时风雨大作,灌满一车:
大妹儿,上哪旮啊?
女人高大、强健,黑色的短裙被雨水紧裹在身上。他看见她紧绷的腰腹,沉甸甸的乳房,长发像黑色的海草。她俯在窗前,喊了句什么。
听不清,风声雨声太大,也许她说了一个地名。
司机显然听清了:上来!这么大雨,也不拿个伞。
女人拉门跳上来,风吹凉雨打在他脸上,车门“砰”地关上。
车轮一声尖叫,仓皇奔逃。他想,这是电影是警匪片吗?这女人是从魔窟淫窟里逃出来后边追着一群臭流氓黑社会吗?我一个做小生意的怎么就平白无故摊上大事了呢?
回头看去,雨倾泻在后窗上,雨后边是急速退去的路。
司机已经开始谈生意:那旮老远了,这大半夜的,给一百四吧。
女人沉默。他注意到前座有微弱的蓝光,女人正在看手机。
司机等了一会儿,说:没带钱啊,手机支付呗。
女人仍不说话。他感到司机在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了一眼:那就说好了啊。
怎么就说好了,他忽然醒过神来,这应该是我叫的车吧,怎么就冷不防上来一个。我知道这叫拼车,至少你得跟我商量一下吧,问我同意不,少收几块车钱行不行。人得有契约精神不是刚才你丫说的吗?
——好吧,他什么也没说。别扯什么契约精神了,这是个女人,在黑夜里、大雨中奔逃的一只鹿一匹狼,这辆车正在把她救走,她让这辆车充满潮湿的、兵荒马乱的危险气息。
2
手机在桌上震动,他拿起来,看了一下电话号码,陌生的。他很少接电话,更不接陌生电话,那不是让你买房或卖房,就是要把高利贷借给你。昨天睡得太晚,现在他的脑袋还不肯醒,会议室里一半人在看手机,另一半昏昏欲睡。他已经说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八分钟。他准确地把自己的话限制在八分钟,也许终有一天他也会自动巡航说啊说啊不能停,但现在,必须八分钟。坐着飞机晚点七个小时来到这个城市只是为了讲这八分钟话,这是荒诞的,但至少,在荒诞中你坚持了自制的美德,控制舌头,不让它变成一条疯跑的狗,控制你的肉身,不让它被脂肪压垮。
手机安静下来,发言的那人正在高潮。这个会就是为了谈论一部新出的小说,在这小说里,一个男人经历了一次次失败,每一次都如此倒霉如此乏味,你只能认为作者一定是恨他,以至于如此耐心地让他一次次爬起来,再一次次用同一只大脚丫子把他踹倒。而他们认为这很深刻,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分析这只上帝般的大脚。这位发言者掷地有声、声如裂帛地宣称:是的,文学的立场就是站在失败者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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