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集市
刘建东
讲座已经结束,我还无法走下讲台,有几名听众上来索要签名。讲座的大厅是个小型的剧场,平时会偶尔有一些演出。今天是周末的上午。人流稀稀拉拉地向外走,像是一出散场的戏剧。风穿堂而过,刚才讲课时没感觉到冷,因为我脚下有一个电暖气吹着,现在才发现,剧场里根本没有暖气。真不知道,台下的那些人是怎么坚持听我讲完的。我微笑着签名,照相。最后看到了她。她一直躲在其他人背后,直到讲台上只剩下我,她才挪过来,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用眼角扫了一下她,长头发,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姑娘。她递过来一张白纸,一支笔,轻声说:“老师,请给我签个名。”
这是冬天,在城东的绿岛剧场。她特别补充了一句:“请您给我写一句话。”我不假思索,随手在白纸上写了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签上我的姓名和日期,把纸递给她时,才发现,她是个盲人。她脸色微红,腼腆地说:“谢谢老师。我还有个问题,能不能问?”
一旁开发区文联的李主席根本没把这个盲人姑娘放在眼里,他已经在催促我去吃饭了。我示意他稍等一会儿,耐心地对姑娘说:“你尽管问吧。”
姑娘说话的声音很柔很慢,“老师,您今天讲座里,提到了水浒英雄李逵,您说黑旋风是个大恶人是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姑娘,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说李逵是个恶人,我只是说,在《水浒传》这部小说里,施耐庵给我们呈现的李逵,是一个充分展示内心恶的形象。我并没有说他是恶人。”
她攥着那张纸,腮边微红,陷入了沉思。
这时,区工会的李主席一把抓住了我,用力拽着我向外走,“走吧,我们区委黄书记已经到酒店了。”
我匆匆走下讲台。这个时候,剧场已经人去屋空。讲座好像真的是一场集市。由我这样的人来兜售自己的想法,其他人照单全收,完全是卖方市场。李主席快步地向前走,行色匆匆,充满了因为冷落领导的内疚。我回头看了看讲台之上,那个姑娘还在那里,像个雕像,一动不动。
今天我讲的什么题目?那姑娘的问题稍稍让我的思维出现了停顿。是的,《善与恶——文学中的角色扮演》。我讲到了李逵。此时,在我几乎是被李主席推进汽车里时,我仿佛看到,在李逵打打杀杀的场面中,有一张疑虑重重的姑娘的面孔若隐若现。李逵那把闪闪发亮的斧子四处飞舞,那个姑娘像片弱小的叶子一样,瞬间就被砍得粉身碎骨。
冬天给了我们有关温暖的记忆。这个季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被文字和文学所照耀,我像一只火把,一只由文学缠绕在一起的火把,不知疲倦地穿梭于礼堂、大学、工厂、社区,把文学的暖意留在冬天里。每一次,我都面对的是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对温暖充满期待的人群。我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或者两个三个题目的讲座,而每一次,我都讲得热血沸腾,仿佛都是第一次讲给自己听。可意想不到的是,在时隔一周之后,我又一次碰到了盲人姑娘。
第二次是在师大的讲座。夜晚,文学是这个北方城市罕见的星光。这一次,她不是最后一个映入我视线中的听众,而是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就看到了她,她从后面向前走,还不时被退场的学生碰到,险些摔倒。我等着她。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上次最后的提问内容,只是觉得她是个执着的爱好者,也许,她在写诗或者散文。我对仍然跋涉在这条路上的人心存敬意。我说:“慢一点。”
她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她说:“老师,您在讲座里说,李逵是个时代英雄。”她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我对自己今天的讲座有些怀疑,我没有讲到李逵吧?我含糊其词,在想着怎么回答她。我们一前一后向外走。师大的校园里,有一种特别的情调,让寒意稍稍地减弱。我谢绝了郭老师要请我去消夜的美意,我看着他开着黑色桑塔纳消失在图书馆后面,然后转头看了看站在暗处的盲人姑娘,我问她:“你怎么回家?”
“黑暗即是我家。”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却如此诗意。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揣测,她是个文学爱好者,一个对诗歌执着的人。
我肃然起敬,我说:“我送你吧。反正我也要穿越黑暗回家。”
她没有拒绝,上车后我问她去哪儿。她反问我去哪儿,我告诉她去东二环。她说:“那你就把我放到万达广场吧。”
路上我说:“姑娘,你是第二次听我的课了。”
她说:“老师,您记错了。不是第二次。”
我暗自吃惊。我说:“我想不起来……”
她提醒我说:“在残联那次。您忘记了吗老师?”
“残联?”这个词离我非常遥远,我从来没有与残联打过交道,我矢口否定:“没有。我从来没去残联讲过课。”
姑娘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是您,董老师,董仙生老师。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的耳朵就是我的眼睛,它用听觉来看这个世界。我相信我的耳朵,比你们正常人的眼睛还诚实。那是个雨天,您讲的题目叫《文学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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