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新
一
东胜庄的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往后别让你妈给我买点心了，乱花钱。真要是想买，还不如买两瓶去痛片呢。
窗户上糊的全是纸，有点儿发黄的麻纸，麻纸上有褪了色的公鸡、小猫、小鸟、小花和鱼。整个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所以屋里的光线总是像晚上，于小青一来了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感觉不是走进一户人家，却是顺着一个暗暗的斜坡到了地下。外面那么火辣的天气，热气像海水一样在颤动，摇晃，可一走进大姑姥姥的家，脸上顿时就凉了下来。
看见于小青有些疑惑，大姑姥姥就又说，点心好不好，当然也好，可要是和去痛片比起来，那还是不能比呢。
这话，于小青一开始不信，也听不大懂，但后来终于信了。她推开大姑姥姥家的那扇黑漆漆的木门，从外面的烈日下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情景就是大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手伸开，手掌里堆着满满一把白色的药片。大姑姥姥的上半身慢慢地摇晃着，感觉像是坐在一辆车上或船上，隔一会儿，拿一片药放进嘴里，仔细地含着，抿着，不用牙嚼，就等它自己融化，一融化干净，马上再拿一片放进嘴里。
如果有人来和她说话，大姑姥姥就一次拿三四片去痛片放进嘴里，含着，用舌头按住它们，不让它们在嘴里乱动乱跑，因为它们要是乱跑乱动，就会影响她说话。也不能总按着，偶尔也会解放它们一下，用舌头推着，让它们从一个腮帮运动到另一边的腮帮上去。做这些的时候，完全只靠舌头在嘴里悄悄地做，并不影响她和人说话。
嚼碎了吃？那多可惜哩。大姑姥姥说。
至于于小青说的用水一下送下去，大姑姥姥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用水一下送下去，好好的东西，那不都糟蹋了吗？
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工夫，那满满一把去痛片，大姑姥姥都要把它们含化了。
二
忽然听见一阵嗵嗵的很有力气的脚步声从外屋传来，很快就见一个身体很结实的姑娘走了进来，于小青看见她的短头发像草一样，身上背着一筐干牛粪，一进来就先擦汗，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抹。大姑姥姥把她叫住，指着坐在炕沿上的于小青，说：
叫姐姐。
却不叫，也不说话，只是使劲儿地看着于小青，笑着，筐子还背在身上。
大姑姥姥对于小青说，她叫顺顺，是体仁舅舅的女儿。
就给我留下这么一个愣女子。大姑姥姥说。
体仁舅舅就这一个孩子？于小青问大姑姥姥。
小的那个跟她妈走了，大姑姥姥说，走时还不到一岁。
顺顺那时候多大？于小青问。
五六岁？六七岁？大姑姥姥说，记不清了，反正是没有妈也能活了。
顺顺使劲儿地看着于小青的脸，又使劲儿地看着于小青身上的衣服，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在于小青的裤子上摸了一下。
不敢摸！大姑姥姥呵斥道，看你那脏手。
没事，于小青对大姑姥姥说，让她摸吧。
那也得把手洗净了。大姑姥姥说。
三
大姑姥姥说，顺顺小的时候，每逢头发长了，大姑姥姥就领着她，到处去央求人给她铰头发。别人有事，正在忙，她们就在一边等着，等到人家忙完了，就赶快把顺顺推过去。慢慢地看得多了，大姑姥姥发现铰头发也不是个多难的事，就不再到处去找人了。顺顺的头发一长了，大姑姥姥就用家里裁衣服的剪子给她铰一下。
于小青说，真不知道大姑姥姥还会剪头发。
大姑姥姥说，铰短为原则，反正她也不懂得好看不好看。
于小青说，可以给她留得稍微长一点儿，毕竟顺顺是个姑娘，头发总得到了脖子那儿才好看一些。
大姑姥姥说，不行，你不知道，一长了就长虱子、虮子，我又看不清，她也不会捉。
不到一天工夫，顺顺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以前从没见过面的姐姐。于小青按住她的脖子，给她洗头发。顺顺弯着腰，水盆放在原来的猪圈的墙上。于小青看见她的胸前鼓鼓囊囊的，比于小青自己的胸前还要饱满。
第一盆水完全不能要了，于小青把顺顺的头发捞出来，看见水面上漂了一层虱子，有的还活着，还在游动。于小青屏住呼吸，忍住恶心，把盆里的水倒掉。
顺顺说，姐姐，洗完了？
于小青说，别动，还没有呢，还没开始呢。
换了第二盆水，把头发放进去，水面上还有虱子，不过已经少多了。这一盆水不能再倒掉了，于小青就捞鱼一样在水里捧起两捧水，洒出去。干黄滚烫的泥地，水一上去，立即传来一阵滋滋的响声，很快就渗没了。
于小青抓着顺顺的头发，心里想，那么热的地，鏊子一样，那些虱子肯定也都熟了。这么一想之后，她不禁干呕了一声。
找了半天，大姑姥姥家里只有一块灰黄色的肥皂，于小青就拿着那块肥皂在顺顺的头发上反复地蹭。黄浓的阳光照在背后，有针扎的感觉。顺顺好像也觉得有针在背后扎，不时地伸上来一只手，在背后抓挠。于小青问她干什么，顺顺说又痒又扎哩。于小青说，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洗完了。
顺顺说，我能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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