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位干部当然不是专为了解人们的生活,才跑到乡下来的。他也抱着一种多年工作积累的热情,愿意帮助一个人。他希望小满儿能在他帮助下面,有所改变。他并且想到,只有在学习和工作里,小满儿才能改变。这当然是很困难的,因为他明白,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她。
这天晚上,就是当小满儿行围射猎胜利归来的时候,干部站在院里。黎大傻家是个破大院,西北角破围墙下面,有一个荒废的白菜窖,旁边有一棵半死的老榆树,这棵树长得十分丑陋,它的头顶干枯,树身破裂歪斜,一枝早可以拉下来做柴烧的大横干,垂到邻舍的院里,成了邻家的鸡窠,有几只鸡已经飞到上面,准备过夜了。
小满儿回到家来,一点儿也没有带着在野地里奔跑、狂欢、疲累的痕迹。她是在姐姐和姐夫回家以后才回来的,姐夫和姐姐,提回来一只死兔子,两个人浑身是土,疲累不堪,而小满儿好像在进门之前就做了准备,她的身上整齐干净,头发也梳理过了,她用那惯常的轻捷悠闲的步伐,走过干部的面前。
"小满同志。"干部叫住她,"你吃过饭有事情吗?"
"没事,我是个大贤(闲)人。"小满儿笑着说,"干什么吧?"
"今天晚上,青年团员们学习,你也去听听吧。"
"人家叫我听吗?"小满儿狡猾地笑着,"我这个落后分子儿!"
"当然可以听,你先做饭,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干部说。
小满儿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是干部可以从她扭转过去的脸上看出,她是如何的不高兴。她抱柴做饭,坐在灶前烧火,不住地用眼角溜撒着,干部一直站在门口。
"同志,你不出去吃饭吗?"小满儿说。
"你多添点米,"干部笑着,"我在你家吃一顿吧。"
"我们家的饭不好。"小满儿说,"你吃不下。"
"不好也一样给粮票。"干部说。他在院里一直站到小满儿把饭做熟。
小满儿这一顿饭,磨磨蹭蹭,费了有做两顿饭的工夫。她几次想从家里跑出去,但凭她的聪明,她知道干部正是防备她逃跑,才在那里监视她,她并且了解到这是一种好意,她装作十分安静地同干部吃了晚饭。
这一顿饭,她的姐夫蹲在外间没进屋,她的姐姐不明白这个干部和小满儿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也一直在避讳着什么,没有讲话。
吃过晚饭,天已经很黑了。小满儿从被动转为主动,首先放下饭碗说:
"同志,我们走吧。"
走出大门来,小满儿跑在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小手电。
"你有这个家当,"干部说,"太好了。"
"我给你带路,"小满儿说,"我们从村外走,可以近一些。"
她从小胡同里往北转到村外来,因为她走得太快,那个手电的光亮太小,加上一闪一晃,干部跟在后面,反而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脚下绊绊磕磕。
小满儿飞快地跳过一个矮沙岗,贴着寨墙里面往东走,这一带都是软沙,有很多刨了树的大坑,干部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只好慢走,以便脱离她的领导,并避免她那手电的扰乱。
"走快点儿啊!"小满儿说,"人家一定上课了,我们不要迟到。"
"你带的这是什么路?"干部半开玩笑地说,"这不是正路。"
"什么是正路?"小满儿说,"只要抄近儿就好。小心,这里有一眼井,你可千万别掉下去。"
干部小心地扶住辘辘架,从井边沿过,然后是一陡坡,小满儿跳了下去,干部差不多是滑了下去。
"小心,篱笆。"小满儿侧着身子从荆棘之间闪过去,荆棘挂住了干部的衣服。
"给你吧。"小满儿回头把手电交给干部。她仍然在前面走着,从堆着很多破砖乱瓦的道路上,走进了一座大庙的后门。这座大庙,干部是参观过了的,当他们在大殿中间走过时,干部用手电照了照那站在两旁的,歪歪斜斜,缺胳膊少腿或是失去了眼珠的罗汉们,小满儿毫不在意地走过去,她的脚步放慢了。她说:
"同志,你没有赶过四月初八的庙会吧?这个庙会太热闹了。那时候,小麦长得有半人高,各地来的老太太们坐在庙里念佛,她们带来的那些姑娘们,却叫村里的小伙子们勾引到村外边的麦地里去了。半夜的时候,你到地里去走一趟吧,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就会像鸟儿一样,一对儿一对儿的从麦垄儿里飞出来,好玩极了。"
"那有什么好玩的?"干部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小满儿说,"那么热闹的时候,我并没有赶上。抗日的时候,这村的游击队很英勇,他们站到第三层大殿上,有的就坐在神像的头顶上,放哨和阻击向这里扫荡的敌人。庙里的尼姑替他们搬运子弹,现在她们都还俗了,有一个最年轻最漂亮的,是副村长的儿媳妇。"
"这些抗日的故事很好。"干部说。
"那么,"小满儿停下来,转回身说,"我们不要去开会了,回到家里去,我给你讲一晚上故事吧!"
干部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斗争我吧?"走出大殿,小满儿小声问。
"绝对不会的。"干部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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