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杨墨,山东人。高大如杨,状其身体;粗黑如墨,形其皮肤。非本名也。长相虽然如此,性格却是很温和,很随便的。
我们最初相识,是一九三九年冬季,在晋察冀边区参议会上。那时,我是记者,他是美术工作人员,参与大会堂的建筑和装饰。他那种性格,正是我喜欢的,很快就熟了。他比我小一岁,曾在北平京华美专学习过。在山坡上他那间办公和住宿的小房子里,墙上挂着一块白布,上面是一幅画图的起草稿。只是在右上角,涂抹了一些颜色,什么景物,我已忘记。这幅刚刚开始的画,一直挂在那里,直到散会,也没看见过他增添一笔。过去已经五十年,我可以断定:如果这块白布,他还保存着,一定还是老样子。
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见他画过油画,画过国画,练过书法,玩过雕塑,总是只有个开始,没有个结果,没有出过像样的成品。他玩弄这些东西,只是为了给人一种印象:这是个艺术家,美专毕业,会这些手艺。就像走江湖卖艺的人一样,只拿刀枪做幌子,光说不练。
什么时代,什么队伍,也重视学历和资格。不练也不要紧,学历在那里摆着,资格一年比一年老。
一九四三年,我们一同到延安的鲁迅艺术文学院。他在美术系做研究员,我在文学系。正在整风过后,学院的学习,并不紧张。夏天,我们一同到山沟里洗澡、洗衣服,吃西红柿。他有一把妇女们做针线用的剪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直放在书包里。我们头发长了,他给我理,我给他理。我很少看见他读书,或是画画。但谈起来,就滔滔不绝,他的美术方面的知识,还很是渊博的。
他告诉我,他正在追求文学系的一个绥德来的女生。延安生活,非同敌后,吃得饱,又安定,滋生这些欲念,是很自然的。但男性同女性的比例,是十八比一。许多恋人,都是长期处在一种游离状态,不易明朗。杨墨的事情,也是这样。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忽然宣布投降。十五日晚上,延安军民,狂欢庆祝,火把游行。我思念家人,睡下的比较早,半夜之间,杨墨来了,告诉我,他的事情,已经在延河边成功。先是挨了一个嘴巴,随即达到目的。说完又匆匆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爱情,有时也会像行情,战局的突然变化,使交易所的某种证券,立刻跌落了很多。人们就要奔赴各地,原有妻子的,也有望重新团圆。原处于极端矜持状态的女同志,以其特有的敏感,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纷纷向男友们,张开了怀抱。
我出发了,目的地是华北。杨墨因为还有一些纠葛,暂时没走。
我回到家乡,第二年,父亲病故。有一天,杨墨来到我家里,说和那个绥德女子结了婚,在路上,她又跟别人到东北去了。我没有仔细问。我想给父亲立个墓碑,请他设计一下,就把他安排在外院,和我的一个堂叔父同住。
这间小屋,每晚总是有一些人来闲谈。问到杨墨还没有家室,就有一位惯于说媒的大娘,愿意给他介绍。正好村中有一位姑娘,是妇女队长。村中两派不和,有一派说她和武委会主任不清不楚。这本是为了打倒武委会主任,却连累得这个农家姑娘,上城下界,对簿公堂。家里人觉得难堪,急着把她聘出去。杨墨又是个干部,不会有什么纠缠。杨墨给了媒人一份厚礼,三说两说就成了。杨墨又把一枚金戒指,交给了女方。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个宝贝。很快就在我们家的西屋结了婚。
结婚以后,不知他又从哪里借来一匹马,把女人驮到河间去了,那里是区党委所在地。
办理完父亲的丧事,我就到博野一带下乡去了。听说杨墨向党委宣传部长申请了一批款,又在滹沱河北找到一个有胶泥,并有烧制陶器的旧窑的村庄,搞泥塑去了。每逢我回到区党委,就有一些文艺界的朋友,略带讽刺地说:
“老孙啊,你的老战友要成立泥人协会了。”
他并没有成功,他带着老婆,又在当地找了一个青年,给他做饭。他捏了几个泥战士、泥马。群众瞧不起他这个工作,以为是叫化子干的勾当。坐吃山空,那笔款子,不到半年,就花光了。人们对他很不满意,并涉及到我,因为他常常打着我的幌子。我并不是什么要人,但在这家乡一带,还是有些人缘的。
摊子结束以后,他又回到我的村庄,并把他烧制的一匹红马,送给我的孩子,算是答谢我妻子,在他结婚时的帮忙。他笑嘻嘻地问我的女人:
“你看我做的这马怎么样?像吗?”
我的女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也笑着说:“像是像,就是尾巴太粗了一点,比马脖子还粗!”
芸斋主人曰:近有一青年,河南淮阳人,送我当地土产泥虎、泥蛙、泥鸟各一只。形制古朴,并有响声。惜泥虎腹部,为牛皮纸做成,不如过去之以软皮做成,更为可爱耳。然虎头鲜艳生动如故,余藏之书柜,珍视如出土文物。并因此忆及老友逸事,略记如上云。
一九八七年四月七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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